站在别院中央，谈无欲才发觉自己误入了人家的宅邸。正转头准备走，却感觉背后阴风阵阵，略显蹊跷。明明还没有到子时，这里却聚集了普通人家别院不该有的数量庞大的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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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枝在无风的空气中摇晃，小池中的水莫名泛起了波纹，不远处的石子突然滚落脚边。谈无欲环顾四周，将腰间的玉佩握在手中之时，听到四面八方传来女子的轻笑声。没想到这小小的院子聚集了如此数量的女子鬼魂，正当他在思考如何不惊动她们的情况下引她们现身时，便看到柳树枝丫上的一个小小光点。走上前去查看，发现是一支发钗，温润的青绿色玉石雕琢成莲花状，端末坠着几颗珠子，精致的很。上面散发着的一丝阴气让谈无欲确信这发钗便是女鬼之中某人的所属物，于是从树杈上取下，拂袖而去。

接下来几日，谈无欲都没有前往人群熙攘的繁华地，独自一人呆在书房或是院子里，等着那位发钗主人上门。果不其然，第四日子时，静谧的院子里吹起一阵微风，客人不请自来。

咚，咚，咚。谈无欲轻轻敲着书桌，一下，两下，三下，数到第十下，玄关处的门吱呀一声，他从藤椅上起身，单手背后单手握扇，闭着眼站定在桌前，白色发丝被吹起几缕。

身后存放发钗的木盒咔哒一声掉在了地上，是的，盒子被他施了正术，一般的鬼魂自然是打不开。他这才缓缓睁开眼，对着面前的空气轻声开口道。“若是有事相求，先现身报上姓名才是礼数之本吧？”

空荡荡的房间中央旋起一个小漩涡，一个身着紫裙的女子现了身。黑色长发及腰，单侧发顶盘着发冠，挂着半圈细碎的发饰，像流淌的银花。

“你偷拿我的东西，你还有理啦？”

说是女子，不如说是个小女孩，从上到下散发着一种灵巧的稚气，一点也不符合刻板印象中怨气缠身，红衣黑发的女鬼形象。她指着谈无欲的鼻尖，挑着眉，单手叉腰看着他。

“若想取回你的发钗，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女孩话音还没落，谈无欲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铃铛摇了起来，铃铛清脆的铃声却显得额外啸叫，女孩捂着耳朵遁了形，谈无欲闭眼掐诀，跟着气息追到室外。

“我知道你在那里，躲着也没有用。”

偷我东西还想趁火打劫超度我？开什么玩笑……

“我不可能去轮回的，当然，我的发钗也不可能送给你！”她跳上篱墙，气息彻底消失在月夜的尽头。谈无欲没有继续跟上去，收齐了铃铛，转身回了房间。

女孩名叫小谢，五年前被活活冻死在街头成了冤魂，被姜家秋容收留，从此在姜家别院过上了无忧的生活——直到谈无欲的出现，打搅了这份清闲。做鬼都不让人安宁，真是…

没过几天，小谢便第二次找上了谈无欲。

银铃声在前厅响起，谈无欲很快反应过来大抵又是那女鬼找上门，于是拿着铃铛前去查看，看着他带上了前门，小谢从后门钻进房内，四处寻找木盒，这次却哪里都见不到它的踪影。眼看着又要空手而归，发钗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眼前，她刚想去抓，四肢便被四道符咒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谈无欲在前厅没有感受到她的气息，才发现被玩了一招调虎离山 ——不过这次还是他技高一筹，发钗被他随身带在了身上。

经过上次交手，小谢知道他并非等闲之辈，却没想到竟然如此聪明。

”冤魂就此安息吧，勿要再祸害人间。“

他正要毫不留情面的开始念咒，便被生生喊断。

“我说你啊，你 ！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位师兄，你为什么非要超度我不可？”

“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冤魂就该回到该去的地方，这里不是你的归处。”

“归处？”听到这两个字，她发狠似的咬咬嘴唇，突然消失在谈无欲的眼前。刹那间又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什…”

“我活着的时候因为没有家被活活冻死，死了之后好不容易被好心人收留，有了一群朋友每天生活在一起，又要被你毁掉……你们这些道士和尚的是闲的吗？没有其他事情做吗？破坏别人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就这么有成就感吗？”

谈无欲微微皱眉，转身想施咒，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刚刚是她用留下的发饰传来的声讯罢了。

毁掉别人的幸福吗？

……这只冤魂似乎有些不一样。

“你上次不是问我名字吗，我叫小谢，这人间我还没玩够，你休想将我送去轮回。”

留下最后一句话，那条”流淌的银花“突然燃烧起来，在蓝色火焰的泯灭中连灰烬都不剩的消失了。

回想起行走世间几百年以来见过的城府深重，机关算尽的“大人物”们，越是想，越衬托出这个女孩的纯真。谈无欲逐渐对她有了兴趣。

第三次，小谢选了个正午的日子，计谋着既然打不过那就悄悄来，白日里总要出门的吧？于是在谈无欲的墙根蹲着，从正午蹲到太阳下山，魂都快被太阳晒散了，他还是在房间里走动，不见丝毫要出门的迹象。就在小谢准备放弃的时候，突然隔着打开的窗子和他对上了眼神。她念咒准备遁走，却又一次被谈无欲从窗内控出来的符咒定住了。大概是上次被她拼命挣脱了的缘故，这次更像是有备而来，符咒的强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小谢有些绝望，看着落了半山的太阳，说不定是今生最后一次了。

看着一步一步走来的谈无欲，她闭上眼睛准备接受命运。算了，不就是人间吗，不就是朋友吗，不就是个发钗吗，等下一周轮回说不定就回来了呢？等下一次投胎说不定就能过上稍微幸福一点的日子了呢？等……

“等等！！”

小谢的五官都团在一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冲着正前方喊了起来。这一下倒是把谈无欲惊到了，他交战过许多对手，遇到过很多棘手的老谋深算，此刻反而是被直来直去的小姑娘吓了一跳。他没有理会，继续走近小谢，一直到离她一拳的距离，停下，从袖子里掏出那支发钗，递给她的同时解了定身咒。

小谢心想，果然是要死了，死前还把发钗还给我，让我带着一起上路吗？这会儿倒是装起好人了…

”小谢姑娘，明日可有空？“

？

小谢被问的一愣，已经准备好灰飞烟灭的决心突然又被浇灭，化成一团烟雾裹着她，剩下一个巨大的问号。

“啊？啊，有，有空……你不……超度我了？”

谈无欲气定神闲的点头，表情上看不出一丝他意。

于是第二天，本来还在剑拔弩张的一人一鬼，突然肩并肩走在闹市的街上。谈无欲知道鬼不能行走阳间，提前准备了遮阳伞一早候在姜家别院附近。小谢明显有些紧张，握着伞柄的手晃着，另一只手紧紧握着裙摆。再怎么说，和十几个小时前还一心想要拔除自己的人白天出门逛街什么的，仔细想想还是有点违和感。小谢看看地面又看看天空，无处安放的眼神最后落定在伞上。这把伞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遮阳伞，说到底，普通的遮阳伞也没办法让她安稳的在阳间穿梭。

“这把伞，是你自己做的吗？”小谢透过伞的缝隙望向谈无欲的侧脸。

“世间贩卖的普通花伞无法稳定你的形体，所以我自己做了一把，在里面加入了些许灵力，可以护你在阳间正常行走。”他平淡的道来，语调听不出一点情绪，只是在单纯的叙述事实。

小谢点点头，继续跟着他的脚步向前走，两个人的衣袖偶尔蹭到一起，若即若离着。四周的一切喧哗不已，小贩们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仿佛编织成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不仔细听的话是很难听出来在喊些什么的，于是整个世界变得像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着行走在这里。

后来谈无欲几乎隔一天就会带小谢出门，有时候在姜家门口等她，有时候叫她直接在外面见。从春日一直到夏初，花开了满天满地，一副人间胜景，集市也越来越热闹。谈无欲领着她到了一家衣店前，里面挂着很多手艺精致的手作衣裳。

“你选一件吧？”

谈无欲说话还是像刚见面一样平淡，小谢已经习惯了，或许有些人的关心方式就是这样。说要拒绝也着实有些难办，这里的衣服都很好看，是路过女孩都会驻足观望稍许的程度。再怎么说小谢也正值喜欢打扮的花龄，直奔着一件青绿色的衣服去了。拿到手里的时候才想起来问，真的可以吗？

谈无欲点点头，把衣服递给了老板。

提着包好的衣服，两个人又匿回了集市之中，谈无欲看着快要落的太阳，突然握住小谢的手腕加快了脚步。直到她气喘吁吁地时候才停下脚步，两个人走到了河边，此时已经飘满了五色的花灯，远处的消失在水平面上，化成一粒又一粒彩色光点。

“这是……？”

谈无欲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河岸的方向，像是静静等待着什么。

砰，雷声轰鸣一般，一道光亮飞向空中，一个火球炸开，照亮了半面天空。璀璨的夜空瞬间变得不再空寂孤独，呈现出的明亮熏染了夜空，也熏染了每一个没有归处之人的落寞。小谢是第一次见这人间烟火，她从前藏身在巷尾里，为了一口温饱四处奔波乞讨，最后还是死在了饥寒交迫之中。而此刻是温暖的，她身边的人们都是温暖的，夜空也是温暖的，世界上一切幸福都好像变得触手可及。

烟火结束之后，人群没一会就散去了。河边又回归寂寥，可远处却有戏班子开始奏乐，隐隐约约传到了河岸这边来。小谢灵机一动，一边喊着你等我稍许，一边拿着新衣裳跑进人群里。

十分钟后，她穿着新衣服回来，头发高高盘起，露出脖颈温润的曲线，意外的美丽。烟花升空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要如何回报谈无欲。于是当曲子响起，她终于想到了答案。

裙摆转成一个圈，像盛开的花苞，又像盘旋的波浪，随着乐曲指尖划过面侧，又指向天空，袖子垂至地面，似乎也变成了身后花灯中的一盏，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

要如何回报他呢？她能做的少之又少，跳舞便是其中一个选择，不，大概是最优解。

曲终，台下观众只有谈无欲一人，掌声却无比悦耳。小谢开心地笑，一转身融进人群中，像害羞似的跑掉了。

一路跑回姜家别院，却发现秋容在门口等着自己。

“新衣服不错啊。”秋容指着小谢身上的新衣，金丝边还在月光下隐隐发着光。小谢还没来得及答，秋容又开了口。“可你要知道…人鬼终究殊途。”她摆摆手，回了别院，身形消失在阴影里，留下小谢独自一人呆站在月光下，好像大梦初醒。  

第二天谈无欲又出现在姜家别院门前，这次却没有等来小谢，秋容代为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就是一直缠着小谢的家伙？”

谈无欲不置可否，没有开口反驳她。

“我想你应该也不是不知道人鬼殊途这种道理吧？我昨晚和她谈过了，为了你们两个都好，你最好不要再来了……”秋容狠心撂下重话，转身消失了。

谈无欲发现自己确实欠了考虑，但也并不是就此束手无策了。脑海中又出现在花灯之间起舞的女子模样，他快马加鞭赶回了府中。花了三天时间布好阵，掐诀，一段复杂的念咒后，生死簿上一个人的名字被修改了。

小谢还沉浸在一蹶不振的悲伤中，却突然感觉周身传来一阵暖意，紧接着好像要失去意识，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惨白的双手下能看到隐约流动的血管——她不再是鬼了。

谈无欲帮小谢还了阳。既然说什么人鬼殊途，那现在不就没关系了吗。

地府内传来恶鬼们受刑的尖叫和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黑判看着生死簿上消失的名字，困扰的扶了扶额头。最近的人还真是猖狂啊…寻着灵素找到姜家别院，黑判却只看到了一院子的女鬼，唯独少了那个他要找的女人。见她们一副死也不招的样子，黑判有些头疼，却感受到了另一种气息。他追着气息到了一座府前，——是谈无欲的家。

还阳后的小谢因为有了人形，难以再在院子里生活，于是谈无欲将她接到府上，安排了西厢的客卧给她起居。

黑判走进熟悉的灵素源头，果然看见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女子正在镜子前坐着。小谢看到来者的瞬间慌了神，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一定来者不善。

“找到你了。”

抓小谢回地府，这件事对于黑判来说本来应该易如反掌。回复了人形的鬼不再拥有法力，只是普通人罢了。就在黑判准备动手之际，身后的房门被踹开，谈无欲出现在他身后。

“啊，共犯也出现了呢。”

谈无欲抓着小谢闪到了房外，黑判很快追了过来。他命小谢逃跑，小谢一时两难。

“快逃，别犹豫了，跑回姜家。快！

……这是命令。”

谈无欲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波动，小谢知道他没有在开玩笑。于是回头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一边向远处跑去。

黑判想跟上去，却被谈无欲正正挡住了去路。

月黑风高之下两个人立于屋檐之上， 一点寒芒闪过，随后枪出如龙。开枪劈胸就刺，咻的一声来得甚紧。

霎时，一股凌厉的剑风朝黑判袭来。他皱眉头，侧身躲过，亦拔出长枪相还。“锵啷"一声，是兵器碰撞在一起的声音。谈无欲感到双手有些被震麻的疼痛，双耳嗡嗡作响。冷汗与鲜血交织在一起，淋湿衣背。有些许温热的血液顺着剑刃簌簌滑落下来。黑判见谈无欲同自己一样也负了伤，嗤笑道:

“为了一个女鬼，有必要做到这般程度？”

口中的铁锈味腥甜地令人作呕。谈无欲紧皱着眉头，心想着今日自己怕不是要交代在这。黑判持枪猛然一搠，枪尖直指谈无欲面门，后者倒也不避，侧身躲过随后手中的凤流剑顿时绞缠上去，同太极拳般，黏连不脱、以柔克刚、因人之势、借人之力。黑判把持不住力道，手劲略松，手中那枪顿时失了准头，被谈无欲手中的剑荡了开去。随后，他直接踹向了黑判的胸口处，巨大的力道将他从房檐上踹了下来。

谈无欲也从房顶上跳下来，一手捂着伤口，走近黑判的视野。

”你放弃吧，我不会让你带她回地府的。她做人之时没有伤害他人，做鬼时没有危害人间，你真的要夺走 一个良善之人最后的归处吗？“

小谢还记得，这是自己曾经对谈无欲说过的话。

黑判皱皱眉，从地上勉强撑起身子，消失在二人面前。小谢终于松了口气，却看到谈无欲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她连忙冲上去，将他 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艰难的将谈无欲抬回了房间。

最初的几日，谈无欲因伤口过深，持续高烧昏迷不醒。小谢在一旁每日为他擦拭身体降温，敷冰毛巾，喂他喝药吃粥，数不清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少天，谈无欲醒过来的时候，小谢正趴在床边浅浅眠着。感觉到身边人好像动了，小谢猛然惊醒，抬起头来的时候谈无欲却依旧闭着眼睛。

看着他放松状态下还是微微皱起的眉头，几滴眼泪顺着面庞滴落，落在谈无欲的枕边，打湿几缕发丝。

”我喜欢你……如果可以的话，想一直陪在你身边……“

话音刚落，谈无欲突然伸手摸上小谢的面颊，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滴。小谢被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表白被他听到了，突然羞红了脸，又因为他终于醒过来，哭的更狠了。

“你这么哭，被别人看到还要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小谢拍掉他的手，小声嘟囔着什么，谈无欲突然笑了，眉眼舒展，窗外有阳光照进来。

“那就一直陪着我吧。”

小谢双眼微睁，握住谈无欲的手，依偎在他身侧。

伤势痊愈花了足足一个半月，再次出门的时候夏天已经过去，风里略微吹过一些凉意。

“暄儿，这个赠你。”

为了让小谢彻底摆脱过去迎来新生活，谈无欲为她改名为师妃暄，又赠了她一把长萧。小谢意外的学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能像模像样的吹出乐句，谈无欲总是夸赞她生的聪明，将来说不定会大有成绩。

秋风吹动树枝上最后一片绿叶，随着风飘飘摇摇去了远方。偶有人路过宅邸，会听到侧室里传出的琴瑟和鸣的动听之音。悠扬的萧声与琴声缠绕在一起，引人不禁驻足倾听——这谱写未来的崭新乐章。

这是属于他们的故事，这普世之间无人能复制，绝无仅有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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